野生动物专家认为，这是近百年来首次近距离的黑豹野外特写
在非洲追随野生动物的威尔•卢卡斯
采访手记——
人们常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命运的棋盘上皆为棋子的我们也并非独立于他人而存在，我们总是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因他人而改写自己的人生轨迹。英国摄影师威尔·卢卡斯对此深有同感。38岁的他本是地道的英国人，却命里注定般地先后在贫瘠广袤的非洲生活了四年多，并心甘情愿地将那片神奇的土地视为一生不离不弃的精神家园。目前的他有多一半时间呆在非洲从事摄影，偶尔回到伦敦逗留（多半是为了弄到钱继续拍摄）。“我4岁那年，在壳牌工作的父亲被派驻坦桑尼亚，任期三年，我懵懂地随家人前往。”乞力马扎罗山、东非大裂谷，这以前只在地理画册上看到过的地名，小小的他开始用脚步去亲近用心灵去体味。在那荒凉和美好并存的完全不同于故乡英国的地方，他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时光。与家人在那长年湿热的大草原上旅行，让他眼里的宠物不再是小猫小狗，而是威仪的狮子、大象、豹子，还有那和土著人一样脸上涂抹着鲜艳红白色彩的国鸟灰冠鹤。
“儿时的一切都像种子，深深地撒在我的心里。随着年龄渐长，那个自然王国的一切都让我魂牵梦绕，我能做的就是一次次地回去。”这位如今在摄影界名声鹊起的野生动物摄影家却是位不折不扣的自学者，从未师从任何专业学校。当年还在大学读财会专业，他就开始不务正业借助互联网琢磨钻研摄影和器材。在他眼里，镜头后面的影像远远比财务报表上的数字更生动诱人。不同于其他野生动物摄影师专注于纪实性拍摄，威尔的雄心是以苍穹和大自然为背景，为稀有罕见且多为危险的动物拍出震撼人心的肖像，豺狼虎豹、犀牛大象、濒危的鸟儿，“它们有的行踪不定，有的对人类异常警觉，我往往要蹲守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才偶尔能幸运地一睹它们的容颜。”
29岁时，当医生的太太自愿前往赞比亚的乡村医院工作一年，威尔再度前往非洲。不过那时的他已经“摆脱”从事了三年的朝九晚五的会计工作，投身到了他由衷热爱的摄影事业。如果说儿时前往非洲是身不由己，几年前的赞比亚之行却是迫不及待。非洲大地和那上面的一切，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的镜头和他的心。2017年，自学摄影的他开始跟拍非洲独有的灌木大象，一种象牙长及地面的罕见物种；2019年，历时一年多野外搜寻、蹲守，他终于拍到了那近乎传说一般存在的黑豹，被野生动物专家认为是“近百年来首次近距离的黑豹野外特写”。卫报、纽约时报、BBC等主流媒体的竞相报导让一向独来独往的威尔成了摄影界的一匹黑马，他自创的甲壳虫移动跟拍相机和陷阱式抓拍技术装备，更让他成为野外拍摄者追随效法的先驱。
他的网站，是个比动物园更吸引人的动物乐园：十来只土狼小崽立在荒野瞪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镜头，表情呆萌可爱；一只黑豹如黑色闪电在暗夜中悄然降临，目光警觉，身姿高贵；口衔着棕榈果的箭猪憨态可掬，背上披着鬃毛根根毕现，像打了摩丝；狮子一家三口相依相伴，以大地为席，万千星星闪烁的夜空为帐……“我只是想近距离拍出动物们在大自然中最真实的表情与神态，让观者体会到它们身上那令人敬畏与惊奇的特质。”任何人看到过威尔历尽艰辛为这些大自然的精灵们定格下的特写，都不由得想走近他倾听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由此，《中国摄影》委托淡巴菰与这位摄影师展开了一场精彩对话。
黑豹摄影图册已经上市
对话——
作为摄影师，你对一张好照片的定义是什么？
一张好照片一定是能吸引观众注意力的作品。有时我们定义一张照片好，是因为它向人们展示了一些他们以前可能从未见过的非常奇特的东西。有时，一张好作品能够在观者是与拍摄主体之间建立并激发起感情上的联系。
你拍摄的野生动物图片多以荒野星空为背景，以平坦无垠的大地为舞台，难以捉摸、行踪不定的动物们泰然自若，仿佛是世界的主人，充满了尊严和神圣感。让人感觉你镜头下的一个个场景就是一场场动物专场秀，有着极强的艺术效果，而又没有丝毫人为的痕迹。我理解，艺术只是形式而非目的。你最终想达到的社会效果是什么？
一些野生动物的照片是纪实性的，它们记录展现动物界有趣的行为和习性，或者揭示与之相关的环境和保护故事。然而，在我的图像中，我总试图在动物天然的生存环境中，通过捕捉到奇特的动物面部特写，定格彰显它们的性格。我试图让人们感受到与这些动物的联系，看到它们的美丽，体会到我在面对这些动物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发自肺腑的敬畏。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激励人们在欣赏这些非凡的生命的同时，激发出更多动力去保护我们星球上的自然奇观。
你喜欢哪些野生动物摄影师？你的照片和他们的主要区别是什么？
许多摄影师的作品都让我非常欣赏。有些人比我更擅长记录动物界的故事和环境保护问题。我从他们的摄影作品中获得了不少灵感，比如史蒂夫·温特（Steve Winter）、贾斯珀·多斯特（Jasper Doest）和查理·汉密尔顿·詹姆斯（Charlie Hamilton James）。
然而，在我自己的拍摄中，我只关注于令我兴奋的主题和图像类型。我尽量不去考虑太多其他摄影师在做什么。归根结底，摄影最重要的是建立摄影师和拍摄对象之间的个人联系。
许多人除了关注你的摄影作品，还对你创造发明的野外拍摄器材特别感兴趣：甲壳虫移动跟拍相机和陷阱式抓拍技术装备。除了专业摄影师和电影拍摄者，有些普通百姓甚至在后院安装使用了威尔的设备，以期拍到夜间或无人时动物出没的情形。我知道甲壳虫摄像头有遥控器，这是否意味着一个人需要待在离动物足够近的地方按下快门？《中国摄影》李森编辑告诉我，传统的陷阱捕拍需要动物碰触来触发拍摄，你的设备也需要动物参与吗？
先说一下甲壳虫移动跟拍。在我从事摄影的早期，我发现通过把我的长焦镜头换成广角镜头，在靠近动物的地方缓慢地“爬行”拍摄，我能够捕捉到更加亲密和引人入胜的动物特写。我到处寻找适合这种拍摄技法的野生动物——从博茨瓦纳的猫鼬到福克兰群岛的企鹅。
然而，这种人为的缓慢靠近动物的拍摄方法并不适合一切，尤其是我一直梦想着捕捉到的非洲标志性野生动物的形象。为了解决这个问题，2009年，我发明了一款四轮驱动的遥控小车——可以搭载高质量的单反相机的甲壳虫摄像头。这一发明使我得心应手地在更多的场景下采用近距离的地面视角，后来一系列的拍摄项目都是在这小小甲壳虫的参与下完成：在赞比亚拍摄夜空下的鬣狗和狮子，为我的图书《巨人之地》拍摄象群，以及在肯尼亚拍摄犀牛等等。
通常我是在50米范围内用遥控器控制甲壳虫摄像头。我能从一个小型手持式显示器上准确地看到照相机所看到的东西。
相机陷阱：
传统的摄像机陷阱是一种小型的、自给自足的装置，科学家和自然资源保护主义者可以用来监测野生动物的数量。这些相机部署在野外，可以自动拍摄任何可能从前面经过的动物。然而，这些设备的图像质量通常很差。
为了拍摄高质量的相机陷阱图像，可以将普通的DSLR或无镜相机与专用的运动传感器和相机外闪光灯结合使用。用一个定制的外壳保持设备的安全，以防坏天气和野生动物的破坏。李森是正确的，当在摄像机前发现动物时，所有的摄像机陷阱都会自动触发。
相机陷阱彻底改变了野生动物摄影，并在该领域开辟了令人兴奋的新天地。
大多数野生动物图像是在白天利用自然光拍摄的。然而，许多野生动物是夜间活动的，很少被拍到。
夜间摄影的成功通常取决于光线。设置有效的照明需要时间，通常需要在拍摄主体周围的不同点设置多个灯光。而这一切都需要在动物到达现场之前提前完成。相机陷阱之所以是理想的，是因为摄影师可以从容地提前完成这一切布置。
再加上现代数码相机在微光性能方面令人难以置信的进步，相机捕捉器让我能够捕捉到夜间活动动物的画面，展现它们真实的本色。有些生物是如此稀有或害羞，以至于需要花费数周或数月的时间进行隐藏式搜寻或等待，只为捕捉到哪怕是极短暂的一瞥。即使有幸找到动物，想要离得足够近拍一张像样的照片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使用相机陷阱，看似不可能的目标就变得非常可能和可行。
目前市场上有几种不同类型的相机陷阱。有些比较便宜，主要用于研究，但图像质量不一样。我自己开发了我的相机陷阱，但后来我聘请了专家将它们变成更专业的产品。随着相机和技术的发展，我们将继续改进我们的相机陷阱。
利用这独特的发明，你拍摄到了极为罕见的黑豹，而且令人瞩目的新书《黑豹》今年三月刚刚面世。请分享一下拍摄故事。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坐在篝火边听到的最令我着迷的故事就是关于黑豹的传说。在我心里，它是世界上最神秘最美丽的动物。可除了听到有人传闻“一个朋友的朋友看到了一只黑豹”，几乎很少有人真正看到它的影踪，更不要说拍摄到高质量的照片。
几年前，我听说有人在印度卡纳塔克邦的卡比尼森林旅游区看到了黑豹，甚至有一些特别执着的摄影师拍到了它的身影。当我第一次看到了几张并不特别清晰的照片，一下子热血沸腾心跳加快，拍摄黑豹的梦想再一次变得那么迫切。
那是201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邀请去班加罗尔出席一个自然保护活动，借那宝贵的机会我花了三天时间在卡比尼森林里寻找那只著名的黑“猫”。在当地一位对黑豹有着许多研究的摄影师带领下，在密林深处，我们竟如有神助地邂逅了在一条小路上一闪而过的黑豹！
虽然离得有点远，我还是抓拍到了它。这次幸运的谋面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梦想着在非洲找到并拍摄一只这样令人惊叹的黑“猫”。
我渴望拍摄到黑豹成了朋友皆知的公开的秘密。就在我还在印度的时候，有朋友通知我，说有一只黑豹在肯尼亚的莱基皮亚荒野营地现身。我毫不犹豫地前往，并跟当地几个朋友和专家确认了这一事实。他们不仅向我介绍了豹子习性和活动领地，甚至还找到了一些新鲜的足迹。于是，在豹子有可能出没的几个地带，我分别放置了5-8个摄影头陷阱，每个陷阱由一个无线运动传感器、一个高质量的DSLR摄像头和两三个闪光灯组成。我对拍摄寄予厚望，但心里直打鼓：如果真能抓拍到豹子，它会是黑色的吗？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检查相机，但根本没有豹子的身影。我灰心丧气，突然意识到我所要达到的目标的艰巨性。我并没灰心，继续把相机放置了好几个晚上。拿回来一一检视，直到看到最后一个摄像头，除了鬣狗的照片，什么也没有。然后我不抱希望地前往最后一个地点，那是一条人们发现过豹子足印的小径。当我紧张快速地检视每一张图片时，我突然停了下来，茫然地盯着什么——一双被漆黑包围的眼睛，一只黑豹！我不敢相信，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再后来，继续在那小径附近布陷阱相机，却拍到了一只花豹——我得承认，那真是一只非常健美漂亮的雄性豹子，可我这一辈子都没那么失望过，因为它不是黑色的，而且我怀疑正是它，驱赶走了那只明显年幼的黑豹。
我没有放弃，继续等候，终于，几天后，那只黑豹再次出现了！于是，有了现在这一系列黑豹照片和刚刚出版的这本书。
拍摄野生动物，摄影师身处险境似乎正常，你有没有过危险遭遇？
通常我使用像甲壳虫摄像头这样的工具，这样我的相机就有危险了（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动物摔坏了我的相机，我才不断升级改进加装了越来越坚固的外壳），但我没有。
黑犀牛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有好几次我在徒步跟拍时惹怒了它们。所幸我匆忙地爬上树避开了它们的攻击。如果他们发现威胁，通常会在没有没有征兆的情况下攻击你，因此保持完全安静并从背后接近他们是很重要的法则。
你慷慨地分享你的拍摄诀窍，甚至成立了公司制造售卖你独特的野外拍摄设备。你不担心将来你的照片可能不再那么独特？
我不担心这个。真有那一天，我将开展新的项目，并将尝试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人们想买我的设备来拍摄与我相似的照片，我会非常感激，因为那也是在间接支持我的工作。
要成为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除了技术和设备外，还必须具备动物知识。你主要是通过读书还是向专家学习了解它们？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有经验的向导、研究人员和自然资源保护主义者在一起。我总是尽量向他们学习。他们中许多人一生都和动物打交道，所以他们传授给我很多珍贵的知识与经验。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什么也做不了。
野生动物种类很多，你主要专注于拍摄哪些类别？未来的计划是什么？
我最近主要的拍摄对象是大象、犀牛和豹子。我也拍过许多其他动物，但没有关注那么多细节。在我的下一本书中，我将重点介绍狮子，会在白天和晚上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拍摄它们。
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仍将把重点放在非洲的野生动物上，因为那里是我喜欢花时间呆的地方，也是我最有机会拍摄我想拍的照片的地方。
就你所见所闻，自上个世纪以来，人类和野生动物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吗？
我们现在明白了自然世界是多么脆弱，如果我们想为子孙后代保护它，我们必须非常积极主动地采取行动。当然，这意味着要面临许多挑战，但我们都可以通过做出小的改变来发挥作用，以解决气候变化等许多威胁生态系统的问题，比如，不参与买卖象牙和穿山甲等动物产品的非法贸易。
根据你在非洲看到的情况，你能明显地看出环境的变化吗？
是的，我在很多地方都见过，触目惊心。即使在那相对较短的时间里，我也目睹了自然界的困境：去年我访问了坦桑尼亚南部的一个地区，由于偷猎，那里的大象数量自我2004年最后一次访问以来下降了80%以上。2010年，我第一次访问马达加斯加，是为了拍摄岛上特有的“奇妙动物园”（地球上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动植物园林）。我在2018年回访，得知在那八年中，马达加斯加12%以上的原始森林已经被砍伐，我很沮丧。
你是否与动物保护或环保组织进行过多次合作？
是的，在我从事的项目中，我通常尝试与地方的保护组织合作。通过向他们捐款来支持他们的工作总是可能和有益的。我最关心的一些项目包括查沃信托基金会、赞比亚食肉动物项目和埃塞俄比亚狼保护方案。
你在中国拍摄过野生动物吗？
10年前，我曾专程前往中国秦岭寻找拍摄野生环境里的大熊猫。那是一段非常难忘的经历。
我听说秦岭一带是为数不多的野外大熊猫生存的地方，但很快我就发现追踪大熊猫是一项极其艰巨的工作：攀爬一道道山脊，在竹林中穿行，踩跳着石头过河，我很快就浑身是划痕和疼痛！我是由一位当地的向导带领的。每当我们到达一个新的山谷时，他都会立即宣布“这里没有熊猫”。他解释说，他的依据是观察是否有熊猫的新鲜粪便或最近咀嚼过的竹茎等迹象，甚至熊猫吃竹子发出的嘎吱声，他都能够听出来。
有一天，我们又开始艰难地爬上一个陡峭的斜坡。坡度太陡，脚下的泥土也滑得让人站立不稳。想往上爬唯一方法就是抓住树枝，把我自己连同那15公斤重的摄影器材往上拽！当我终于接近山脊的顶端时，我的心跳了一下，因为我听到下面茂密的竹林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毫无疑问，下面某个地方有一只熊猫。
向导和我走近那片竹丛，果然，一只正在吃竹子的熊猫！但它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向斜坡，留下竹子在那里晃着。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山脊，令我震惊和惊讶的是，山脊另一边约20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脑袋和两只黑色的耳朵——还有一只熊猫坐在那里大嚼竹子！我感到一阵激动，不敢相信这稀有的濒危动物正坐在我面前。一边对它的美丽感到敬畏，我一边欣慰于自己不虚此行。好运似乎并未结束。忽然那只熊猫爬上斜坡，向我走来，沿着山脊它笨拙地蹒跚而行，这年轻的雄性熊猫原来是在巡视他的疆界。他停下来嗅了嗅，在经过的每棵树上做了标记。大约十分钟后，他又笨拙地回到竹林里，扑通一声，继续大嚼起竹子来。在任何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一丝惊恐，他打量我的目光甚至有轻微的好奇——这是我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与野生动物的遭遇，回想那一幕，至今我仍然要掐自己一下，以确定那一切都是真的。
秦岭之行，我还拍摄到了其他一些神奇的野生动物，比如拐角羚、金丝猴、金鸡和飞鼠。
我为大熊猫感到忧虑，适宜它们生活的自然环境受到挑战，低出生率又让它们繁衍数量受限。一些自然资源保护者甚至提议说，“现在没有足够的栖息地来维持野生大熊猫的生存，花在大熊猫保护上的钱最好花在其他地方。”当我在野外见过那些可爱的生命，我相信花在保护它们上的每一分钱都值得。如果我们不能保护它们，我们还能保护什么呢？（所有图片均来自威尔•卢卡斯）
